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阎连科:再次离家出走的少年

文章出处:未知 人气:110 发表时间:2025-11-22 15:31

少年世事就这样,总是在决计和刻意中进行着。

决计会成就大事情,但决计过了度,也会使事情毁于夕旦,留下一些终生的悔,如在心头留下永不结痂的伤疤口。小时候,曾经有过简单、浅薄却又以为很深刻的思考和想法。那时候,老师总让写“你长大最想干什么”“你的理想是什么”那类作文题,于是间,就留心一些大人物的故事和言行,为再次遇上那类作文备素材,就觉得拿破仑、斯大林,还有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中的保尔·柯察金,这些人物,一股笼统,无论好坏,都是做事极为刻意、决计的人。他们的成功与失败,都是因为刻意和决计带来的。理想是一种刻意的追求;必须和必然,都是决计的目的地。而这些,都又必须和背叛、告别在一起。因为必须和必然,往往都始于伊始的告别和背叛。我也就在那一夜,想到了一些大到无边的事,比如那些曾经在延安革命过的大人物,都是因为某种背叛才成了革命家。

那一夜,被三姑夫送回家里后,被父母说教骂了后,我躺在床铺上,忽然想起了一位去往延安革命后成为大人物的话:“不离开,毋宁死!”这句话愤恨而绝情,对家庭和父母,都是无情无义的表白和背叛,却也包含着背叛者的万千曲折和无奈。那时候,我的心境似乎还没有背离到“不离开,毋宁死”的必须背叛那一步。说到底,我不知道为何要背叛,为何要离开,只是莫名地想要背叛和离开吧。所以那绝情而口号式的话,一经出现就刻在脑里了,使我再次想要离家出走了(毕竟是被口号鼓舞、左右的一代人),至于去哪儿,似乎不重要,重要的是在思想和口号的鼓荡下,开始告别的向往和冲动(如同革命者向往延安样)。

就这么日日想着计划着,使我的计划在日复一日里,变得成熟而精密,如钟表和手表,一牙齿轮咬着一牙齿轮转,于是分秒、年月、天下就在那小小的手表、钟表的时间里边了。

我已经十三岁,也许十四岁。

我又煎熬到一个新的暑假到来了。为了迎接这个暑假的到来,语文课我熟记烂背了“老三篇”——《为人民服务》《纪念白求恩》和《愚公移山》;算术把乘法、除法熟算到百位、千位相乘相除都和一加一样的熟练和麻利;且还能在体育课上跳远跳出一米八;德育课,不仅去路边见了上坡的车子往上推,连牛车、马车的空车也帮人家推,害人家坐在牛马车上的人,要下来走着笑着说,“不用学雷锋,不用学雷锋,这畜生拉的是空车。”为了证明自己道德好,还省钱买新的铅笔交给老师去,说是在路边捡到的。

就成了德、智、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,以此换了一张奖状回去交给父母亲。父母亲满面红光地把那奖状贴在堂屋正墙上,相信我离家出走的野,一经打骂就成了“树不修剪不成栋梁”的好学生。我也就恰在这时节,正经八百地提出暑假要到洛阳去。因为舅舅是个泥瓦匠,领着乡村的十几个临时工,在洛阳橡胶厂里给人家盖房子,我说我暑假可以在那干活打工为家里挣些钱,一天挣一块,一个月就是三十块,何况那时一个小工一天是一块二毛钱。

父母那时不知我的作为是“革命的理想和行动”,他们感动了,去借了两元钱,让我去买长途汽车票,说从田湖到洛阳,票价一块七,剩三毛,正可以到洛阳车站再乘公共汽车到洛阳橡胶厂的大门口。

我对父母说,压根儿不用钱,我同学的亲戚开拖拉机,明天去洛阳送货路过村头上,我只要日出时和同学一块儿在田湖大桥等着就行了。

一切停当巧妙,第二天一早,我就提着母亲为我整理的两件衣服离开村庄上路了。在村口和母亲告别时,我还对母亲大度体贴地说:“回去吧,再开学我就从洛阳回来了。回来我能捎回几十块钱来。”

也就和母亲在我家西寨墙的豁口分了手。因为对远行和告别的兴奋与激动,甚至在和母亲分手时,母亲千嘱万托了我很多话,我都只是点头而没听清楚。东山已露出灿红来,村东的上空有被火色燃烧着的光。我身边将熟的麦田地,小麦饱浆的香味,在晨间舞着跳着扑过来,使我想起几年前,迎接圣芒果时见娜在人海找着我,看见我叫着“连科哥,连科哥”朝着我跑来那样子。

本来早已把她忘记了,可却那时我又想起了她。

也许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。

也许我的这次如革命般的告别和远行,隐隐约约正是为了她,才那么用一学期的努力和安排,换来了一个暑假父母的宽怀和放心,开始了我真真正正的远行和放逐(所谓的),开始了那么随心刻意的自由与流浪(我总想去流浪)。流浪去哪儿?那是不知的。反正就是要从田湖出发,沿着公路朝着外面的世界走。不消说,沿着那路走,我一定能离开田湖,越走越远,到洛阳,到郑州,说不定有一天还可以走到北京城。几年前,全国大串连,有无数人都走着到了北京去。我大姐那时身体好,没有病,还跟着徒步串连到过郑州呢。

现在轮到我独自出门远行了。有一种革命、放逐、流浪、自由的轻快感,像旱天雨样在我头上浇灌着。到了村北那座在我们那儿异常著名的“田湖大桥”时,我在靠村子的桥头站了站,看看那在日光中醒来的村庄和又开始下地的村人们,告别村落,离开他们,我如拔出了一根卡在我少年喉头间的刺,突来的轻松,让我想要跳起来对着世界唤:

“我走了——我要离开这儿了!”

“我走了——我要离开这儿了!”

可惜有人挑着粪担沿着大堤走过来,他阻止了我内心的狂妄和轻佻,让我忍着激动,默默朝着大桥北端走过去。大桥下,是我早已听烦的水流声,倒是那修桥时留下的丑陋的大沙坑,因为和修桥人的联系,还盛装了我的一些亲切和温暖。桥中间刻写在栏杆护板上的阴性红漆字“田湖大桥”,艳色早已经褪去了,字的阴笔槽中落着一层灰。

看看那大桥,看看那四个字,独自从那桥上走到北端时,把目光落在桥头青石里程碑上去:62。我知道,这数字是从洛阳城边的某处算起的,那儿起始“1”,到这儿累加成了“62”。这62公里,124里的路,我只要走尽就到了洛阳了。

就到一个新的世界了。

我就将是一个不一样的人,了不起的人,会成就人世业绩之事的大人了。怀着成长与狂妄的期冀,朝东边的日出最后看一眼,我便别了家乡,别了田湖,很毅然地上路了。

三十里后,我走离了田湖公社,别了嵩县,到了伊川县的明皋公社了。原来走在你不曾去过的地方会有一种料不到的陌生感。这种陌生会让你产生一种浓烈的新奇和不安,这是我在出门之前未曾想过的事。在这次有预谋的离家出走前,凡我去过的地方,多是和别人一道浏览的。而这次,在公路的地界碑上看到“伊川县地界”的字样时,我有一种真正独自远行的感觉了。

太阳烦炎地朝着我的头顶走。后背上的汗,烦炎烦炎地把我的布衫贴在脊背上,可你只要一歇脚,风会掀起布衫钻进去,让后背如贴着一层凉爽的冰。没人喜欢背上贴着冰。我就不停、不停地沿着公路朝前走。路上从杨枝垂掉下来虫包儿,有时碰在我脸上,把黏黏的虫丝沾在鼻尖上。而最最糟糕的事情是,那从公路上开过的汽车和拖拉机,不仅不停下来捎你一程子,还到你面前,骄横地按着喇叭,飞驰而过,把路面的尘土撒在你脸上。

我要不断地到路边的水渠洗洗脸。洗脸时也趴在水面喝上几口水。

就这样,路边的树一棵一棵被我丢在身后了。村庄也一个一个被我迎来又丢在身后去。每一公里都有一个竖着的里程碑。那数字也从“62”被我一脚一脚地减到“52”和“51”,又慢慢减到四十几。路上我碰到了农人下田、村头闲聊、浇地的争水吵架和没有买车票的人,被从长途汽车上赶下来。还有在一个小车站上摆果摊的两个小商贩,因争商位相互掀翻了对方的摊子和篮子,最后在要大打出手时,看到了戴红袖箍的市场管理员朝着这边悠悠走过来,于是二人同时束手,慌忙整理着自己的青苹果篮子和甘蔗棵,一道结伴朝村里的一条胡同跑过去。

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村庄的一桩事儿。

村里的第十五生产队,有个三十几岁的小伙儿有头病,俗称为秃子。因为头上一块块的光皮没头发,就年年月月戴帽子。冬天戴布帽,夏天戴草帽。一年四季,如他从娘胎出来帽子就长在头上样。没有人敢把帽子从他的头上摘下来。谁去动了他的帽,他就打架骂娘,敢抓起砖头朝对方头上拍。

因为公社机关门口儿,是当年留的一块门前小广场,展宽开阔,青砖铺地,所以人们吃饭时,就把那儿当饭场。老远的人家也端着饭碗到那聊天和吃饭。那一天,头病的小伙也在饭场上吃饭和说话,一如往日,平平淡淡,可在他一海碗汤饭快要吃完时,有事情发生了。有人猛然从他身后把他的帽子摘下来,抛向空中,让那帽子在一群社员的爆笑里,打着旋儿朝下落。

这一下,后患跟来了。头病的小伙在一瞬间里怔一下,脸上呈着乌青色,突然转过身,把手里的海碗举过头顶,就要朝摘他帽子的人的头上砸,与此同时着,嘴里还吼着骂了半句“你祖奶……”的话,然而呢,事情不和头病小伙想的一模样。那摘他帽子的,是刚调来的公社书记呢,四十几岁,魁伟高大,一身朝气,以为摘他帽子,也是联系群众呢,所以书记扔了帽子,等着头病人的反应和群众们的笑,如讲了话等着掌声样,及至看到了头病人的暴怒和嘶骂,他都不慌不忙,淡然如初,只是把目光锁着凝在暴怒人的脸上和他举在半空的海碗上。

工夫小得如一粒钻石般。转瞬间,头病人脸上的乌青又成了旺血红。他猛地斩断自己嘴里的骂,把海碗从空中收回来,嘟囔了一句什么歉疚的话,回身默默拾起地上的帽子,戴在头上低头回家了。

默默的,人群中的笑也戛然而止断下来。

默默的,所有的人都望着公社书记的脸,都朝他含着静静默默的笑。

默默的,我那时因着什么放学晚,背着书包回家的路上正好赶遇这一幕。从此后,这一场景就再也没有从头脑消退过。它总是让我想起那公社的书记和村里的头病人,觉得我这一生能当上公社书记就好了。当上村支书,我们家就能比许多人家日子好;当上公社书记了,那日子一定好得如天堂一模样,一定想吃肉了就能让全家吃上肉,想吃炒鸡蛋,可以让全家人人都吃一满盘。

也许,那时我真的就是一只渴望草原的羊。一路上,我都在忖忖度度地想:我这一辈子,能当上村长或村里的支书吗?

能当上公社书记吗?

人生一世,我究竟会当上什么,干些什么呢?

木匠是受人尊敬的,谁家打个桌子、箱子都要去请他;泥瓦匠也是受人尊敬的,左右人家盖个鸡窝,砌个门框也得去请他。可泥瓦匠和木匠相比时,还是木匠好。木匠夏天干活可以在树荫下,雨天干活可以在屋里,冬天可以在一炉火的边儿上。泥瓦匠这就不行了,总是只能在规定好的地方干活儿,风里雨里都那样。而木匠和村支书相比时,自然村支书更为威武和牛气,让木匠到自己家里干啥儿,木匠就慌慌去干啥儿了,还不收工钱不吃饭(有时也吃饭)。

但村支书和公社书记一比较,那就沙粒见了石头,石头见了大山了,什么也不再是了呢。

公社书记和县长一比较,那就树叶见了树干,井水见了大海(那时我还没有见过海),什么也不是了呢。

县长那是多么大的官职和权势哦,大到人活一生都难得见得到。大到谁见了他一次,会高兴到几天几夜有说不完的话,如一辈子见过皇帝样。我知道我这辈子是当不了县长的,可一路上就是不断地想象着县长的生活和工作——办公室、电话机、文件和报纸,出门坐的吉普车,下乡前呼后拥的国家干部们,回到家……回到家他是顿顿都吃饺子吗?想吃炒鸡蛋一定可以随时都炒吃一盘鸡蛋吧。还有肉!鸡肉、鱼肉、猪肉和牛羊肉,不一定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吧,要那样,他和皇帝还有什么差别呢?

县长和皇帝生活一样了,皇帝还有什么意思呢?

无知和幼稚,也是一种极端的美。它让我充满了好奇和想象。一路的猜测、想象、怀疑和推翻,对想象的拆穿和重新的设计与推断,如美食一样鼓舞着我的脚,若不是在高山路口——高山是一个煤矿,距离田湖七十里,我和我二姐,二年前就和村人一道去高山煤矿拉过煤,所以从公路拐入乡土小道这路口,是因为我们去拉煤,都要在这被我们村人共同称为高山路口的地方吃顿饭——那时候,想着世事万物和未来,我并没有觉得饿,只是看到路口那两间我曾去过的草房饭铺儿,才忽然觉到了饿。就拿出我身上二元中的四角钱和二两全省流通的省粮票,在那儿大大方方吃了一顿饭:一碗油很多的汤面条和一个二两重的馍。很舒服。没有怎么吃饱但也不算饿。命运也很厚待我,没有给我一点路上的坎坷和意外。而且呢,在我吃完想走时,还有一个人在我边上买了一碗面条两个馍,他刚坐下吃了几口,门外有个汽车停下来,喇叭响了响,他就丢下那碗面,拿着那两个馍儿匆匆走掉了。

这事情——就如是专门为我多买的一碗面条样。命运也如专门安排我一定要吃饱远行样。饭店里除了我,再没别的人;卖饭的老板和厨师,都在灶台那边忙乎着,灶台房门是关着的,只是一个小窗和这店厅相互看得见。我往那小窗瞅一眼,很快把那碗面条端来倒进我碗里,放回去空碗后,又回来坐下吃着时,心里有些忐忐忑忑地跳,可还是觉得这碗面条比我的更香更好吃。

毕竟这碗面不是我花钱。

毕竟能占便宜是一桩意外愉快的事。

还毕竟,在我更小时,已经帮着母亲在田湖的大街上,卖过糖精水。把一包糖精倒在一桶井水里,提到夏日的街头上,一碗能卖二分钱。我还和姐与叔伯哥们一道儿,到大街上帮父亲捡过烟头。父亲有烟瘾,买不起烟叶就吸芝麻叶,有时还把棉花装在烟锅当烟抽。于是间,母亲在数落一顿父亲后,就让我们到街上替父亲捡烟头。

跟在抽烟人的身后走,他一扔,我就乘人不备捡起来。最恨的是那扔了烟头又在烟头上狠狠拧了一脚的人。最喜的,是有人还有很长的烟头儿,他在电线杆上拧灭烟火随手扔到地面上。

我已经经过很多正常而有些低贱的事情了,磨砺就像很早、很小手上就有了一层茧。我揣猜,就是饭店的老板、厨师都在那店堂里,别人丢下一碗面,我也会当着他们惊异的面孔,去把那碗面条端过来,低着头,红着脸,狼吞虎咽地吃下去。

人生嘛,谁让你活得那么低下呢。谁让你活得低下,还又要独自出门远行呢。世事与万物,没有啥儿了不得,何况那饭铺厅堂没有一个别的人;何况那碗面条干干净净,满满当当,它的主人仅是溜着碗边喝了两口汤。

我的命运太好了。这额外的一碗面条吃下去,肚子胀得咕噜出一种歌声来,再出门朝着背离家乡的方向走,朝着城市洛阳走,除了小腿肚上有些硬,那走着,简直就是为了消化出门去散步。

真想边走边唱歌。

记不起来那时走着我到底唱歌没唱歌。

晚上是睡在龙门山下一个村庄的麦场屋。那村庄摊在路边上,打麦场也铺在路边上。麦子一步一步将熟了,我一路赶脚,直至天黑都闻着公路两侧的熟麦香。遍地都是黄爽朗朗的麦田和豆棵地。鸟叫在头顶时不时地响。偶尔还有鸟粪很亲地从头顶落下来。太阳是在鸟叫声中不见的,留下的光,在路面如红绸一样被谁抽走了。遇到了一个苹果园。苹果比鸡蛋大许多。看苹果的老人在果园半空的果屋忙啥儿,我在那站了半天他都不屑扭头看看我,我只好跳过一条小河沟,去那苹果树上摘了五六个青苹果。

不能说是偷,是傍晚又有些饥渴了,顺手摘去了。拣大的,拣青中泛白的摘完回到公路上,边吃边走,边走边吃,方知道那苹果虽然青,表硬如牛皮,可让牙齿穿过青皮后,汁水竟甜润如若糖水般。还微酸。酸让那甜更为清美,更为仙味了。也就一口气吃了三四个,把苹果皮嚼碎咽下当粮食,汁水当渴饮,是很好很美的一顿饭。黄昏就来了。打麦场和麦场上的场房屋,是跟着黄昏走来的,是黄昏送给我的宾馆和旅店。几乎没有来得及想些啥,我就自然而然踏着黄昏越过一道埂,到了那两间没有门的麦场屋。

北方的打麦场上都有这样两间屋。也许本就是为了行人路宿、乞丐冬营,那屋子也才没有门。一切都如上帝安排好的样,连那屋里的墙角都被褥一样铺着一层麦秸草,且还有人在那草上睡过的人窝儿。决定在那儿过夜时,我首先想到的,不是犹豫害怕什么物是人非的事,而是担心半夜会回来一个莽汉疯病人,说我睡了他的床,让我离开滚出去。我很想等那人回来,和他说说我睡这边儿,他睡那一边,可等着等着月亮出来了,星星出来了,有夜凉从田野灌进屋子里,使我只好不管不顾地睡到墙角最暖的麦秸草窝去。及至感到了周身暖和与舒适,再准备去担心害怕一些什么时,瞌睡就马队一样狂奔在了我的眼皮上。

也就轰轰隆隆睡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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